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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园堡的梅

发布时间:2025-03-04 14:42 来源:恩施日报 作者:吴联平 编辑:曹贤炜

吴联平

花园堡,原名园艺村,坐落在宣恩县城文澜桥的北岸。那里有旅游打卡地北纬30度石,有洞中霍比特民宿,也有地标性建筑云起台。从宣恩县城出发,步行十分钟即可抵达。随着雨水节气的结束,花园堡的梅树吸收了充足的春雨,仿佛注入了活力,竞相绽放。

宣恩人对节气的感知总是与梅花息息相关。立春未至,花园堡梅树的枝头,就已鼓出星星点点的红色花苞,像姑娘藏在袖口的胭脂盒。我披着晨雾往城北走,水泥路上结满了薄霜,却见几位头裹靛蓝帕子的老妪,臂挎着竹篮往同一方向蹒跚而去。篮中香烛黄纸的边角露了出来,在寒风中簌簌地发出声响。

“老人家,您是去祭拜梅婆婆吗?”我小心翼翼地询问。最年长的婆婆耳垂上的银坠子轻轻摇晃,发出清脆的声音:“你这后生也晓得梅婆婆呢?”尽管我已接近花甲之年,在她们面前,我仍被视为年轻人。老人们聊到过去有一位姓梅的绣娘,在战乱中用梅花汁染布,养活了全城的孤儿和乞丐。后来,人们在她亲手种植的梅林旁建起了一座小庙,香火甚旺。说话间转过山坳,忽见千树万树红云坠地。原来整座花园堡早被梅树环抱,枝条垂拱如门,天然结成一个梅花洞天。

一名护园人正在为一株九曲龙梅系上红绸,仿佛为新娘披上红色的盖头。这株唐梅的根部盘曲如卧龙,主干分裂成九股,传说每逢甲子年便会开出九色花。“那年闹饥荒,这树三天就落尽梅花,花汁把树根都染红了。”他摩挲着皴裂的树皮,继续发出颤音:“后来村民把梅林改作了农场,它硬是十年没再开花。”说话时,他的唏嘘声惊起几只绿太阳鸟,朱红的长尾掠过花枝,抖落了细雪似的花瓣。

我弯腰拾起落下的梅花瓣,发现每片花瓣都带有冰裂纹。护园人笑着解释这是“骨里红”,越是寒冷,花色越是鲜艳。就像宣恩女子绣的缠枝梅,总是以蓝底子上绣出冰裂纹,再填入珊瑚红色的线。城南绣坊的绣娘最擅长这种技艺,她说梅花盛开时,绣针特别滑,必须蘸着梅露才能顺利走线。去年腊月,我见到她绣《踏雪寻梅图》,针尖在绷架上轻点如鸟喙啄雪,银线勾勒出的雪粒在烛光下竟泛出冷光。

黄昏时落了一场太阳雪。我在听梅亭煮茶,看琉璃瓦上的积雪渐渐染成妃色。妃色语出《汉书·贾谊传》:“及太子少长,知妃色,则入于学。”忽然亭角铜铃轻响,三个穿虎头鞋的孩童举着梅枝跑过,枝头犹带未化的雪粒。“阿姐说要收些冷香回去酿梅酱!”最小的孩子冲我扮着鬼脸。他们的布兜里除了梅花,还有松针与竹叶。这好像是要做岁寒三友的腌菜呢。

暮色四合时,卖花人挑着担子下了山。篾筐里的白梅与红梅分装,却用碧绿的棕叶衬着。一位戴玉簪的妇人选了一支绿萼梅,忽然轻声唱起来:“梅花落,落梅花,半随流水半入茶……”溯源起来,这竟是宣恩县志里记载的采梅谣。歌声掠过暗香浮动的梅梢,惊醒了栖在枝头的月亮。

夜宿梅影里。纸窗上摇着疏影,恍惚是百年前某个寒夜的拓片。忽听得墙外有细碎的脚步声,推窗望去,见几位少女提着绢灯在寻梅。“要挑月光照过的花苞,这样的调胭脂最鲜亮。”她们嬉笑着消失在花雾中,绢灯在梅枝间忽明忽暗,宛如游走的萤火。这一幕恰似穿越了时空。

五更天,我被梅香唤醒,推门便见护园人正在清扫香雪。护园人告诉我,这是花园堡特有的晨课,将夜间凋落的花瓣归拢到梅树根部。“梅魂认旧土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”他扫帚下的花瓣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红溪,晨光中蒸腾起淡淡的霞雾。忽然,我注意到梅根处新长出的蕨草,蜷曲的嫩芽上还托着半片残梅,仿佛是梅花生出的翡翠耳坠。

当我转到梅酱作坊时,蒸梅的香气已经弥漫过竹篱。八口陶瓮在土灶上咕嘟作响,戴蓝花布头巾的妇人们正往瓮中添加冰糖。“必须用隔年的雪水熬煮,梅魄才不会散去。”她们向我展示手中的梅瓣,经霜的花瓣纹理分明,如同冰裂纹瓷器。墙角堆放着去年腌制好的梅卤,揭开封泥时,琥珀色的浆液中沉睡着整朵整朵的梅花。

午后,在梅书院翻阅古籍时,泛黄的《宣恩风物考》中夹着一片干枯的绿萼梅。书中记载,这里曾有梅花篆,将篆书笔画化作梅枝,可惜已失传百年。忽然檐角的风铃急促作响,抬头望见山雨欲来,满园的梅树在风中舒展枝丫,宛如万千篆字在空中挥洒。雨点落下时,花瓣贴着窗纸游走,在宣纸上留下淡淡的朱砂痕迹。

雨霁时,我遇到了收集梅露的老者。他手持长柄铜勺在花心轻点,说寅时的露水最适宜煎茶。“这株垂枝梅的露水带甜,那株台阁梅的露水微涩。”他舀起一勺让我细看,清露中悬浮着细密的气泡,仿佛封存了星斗的碎光。远处的晒梅场上,竹匾里的红梅正与云影嬉戏,时而隐没在荫翳中,时而跃入阳光下。

临行前夜,护园人邀请我品尝他酿制了二十年的梅酒。酒坛开启时,竟飘出几片完好如初的梅花。“这是唐梅落下的头茬花,埋在坛底作为酒引。”琥珀色的酒液流入粗陶碗,碗底立即浮现出半轮晃动的月影。我们谈论起花园堡的四季,春分簪梅,夏至制梅浆,秋酿梅酒,冬至供梅雪。他说最奇特的是小雪节气,梅枝上会结出薄如蝉翼的冰梅,对着阳光能看见花脉如丝。

在微醺之中,我看到唐梅的老枝上凝结着夜露,月光下仿佛缀满了水晶铃铛。风吹过时,叮咚作响,却是早开的红梅纷纷落入酒碗。这满堡的梅树,仿佛将百年光阴酿成了红酒,让每一个经过的人,都沉醉成了一句待续的美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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