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正宿
恩施的群山中,总藏着水的秘密。那些从石灰岩缝隙里渗出来的清泉,在峡谷间织成银链,在盆地里汇成碧潭,最终以各种姿态刻进我40余载的生命年轮。
“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”,这话在恩施尤为真切——溶洞里的伏流暗河滋养出千年古藤,山涧中的飞瀑流泉孕育着珍稀鸟兽,就连最不起眼的溪沟,石缝里也藏着肥美的螃蟹。
我与河流的缘分,恰似这些山间的水脉,始终萦绕着水汽氤氲的记忆。或清浅或汹涌或温顺或叛逆,在我生命里刻下“上善若水”的智慧。如今回望,才惊觉这些河流早已不是地理名词,而是流淌的时光,是照见灵魂的镜子,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根脉。
建始县花坪镇徐家淌村的两山对峙之处有一条叫做后河的溪流,后河在幺姑家门前的田埂下,绕着村子转了个弯才肯向东流去。那时候的后河能看见河底,水浅处刚没过脚踝,深处也不过齐腰。那里,是我童年时的快乐所在。
我总悄悄拿幺姑针线盒中的大号针自制钓鱼钩,到屋角菜畦里挖来蚯蚓缠在钩尖,甩进水里就能看见黑背土鱼摇着尾巴来啄食。最有趣的要数翻螃蟹,搬开溪中那些碗口大的石头,总能看见青褐色的小螃蟹,我和几个表弟常常比赛,看谁捉得多,弄得浑身湿透,回家不免被幺姑用竹篾条抽屁股,但我们却笑得比哭还响。
有时,我们会提着竹篓去岸边的水草丛里搂虾米,那些半透明的小家伙在竹编缝隙里蹦跳,阳光透过水面照进竹篓,能看见虾米红色的小眼睛。幺姑站在吊脚楼上喊我们回家吃饭,声音顺着溪流飘过来,惊起几只蜻蜓。
那时不懂什么叫纯粹,只知道渴了就捧起河水喝,凉丝丝的带着甜味,比幺姑家的井水还解渴。夏天暴雨过后,河水上涨并变得浑浊,可过不了两天又清得能当镜子用。
有些清澈是刻在骨子里的,就像这条河记得我光着脚丫奔跑的样子,我也记得它教会我的第一课——简单的快乐,往往藏在最朴素的水流里。
上初中时,我每天都要绕道到红岩寺镇桃源村的鄢家河河岸走一走。
春末的河水刚退去寒意,几个同学便开始相互撺掇着下河游泳。我是山里长大的“旱鸭子”,只能蹲在河滩上看他们脱光衣服扑进水里,溅起快乐的水花。
“下来撒!水浅得很!”家住河边的同学拍着肚皮喊。我咬咬牙把书包往草堆里一扔,闭着眼就往水里跳,结果双脚没够着底,呛了满口带着水草的河水。
玩水有瘾,那阵子我们总在放学后偷跑去河里。我在同学的指导下自学“狗刨”,到稍有成效时却被班主任抓了现行,挨了戒尺后我们依旧要跑去戏水。
鄢家河的四季记着我们的“顽劣”:春捉蝌蚪,夏捕蜻蜓,秋游芦苇荡,就连冬天也不忘下河玩一会儿。
鄢家河的西支流发源于凉水埠,那里是民国风云人物吴国桢的出生地。我常望着河水发呆:当年的吴国桢,是否也在这条河里学过“狗刨”?是否也挨过先生的戒尺?
建始县与恩施市交界线上,马水河像把碧绿的弯刀,将两岸的高山劈成深邃的河谷。建始人总说:“读书要过马水河。”这话我在童年听了无数遍,河对岸就是恩施,是大人们口中的“电灯电话”世界。我们这些山里娃,只有越过马水河读大学,才算跳出农门。
那些年的马水河,一半映着我沾满泥土的裤脚,一半照着课本上歪斜的笔记。后来,我真的“跳过”马水河,去恩施城里读高中、读大学、参加工作。
参加工作的第一站是恩施市盛家坝初中。“这河好奇怪,水是往西流的?”几年后,一名新报到的英语老师指着宽阔的马鹿河面问我,我才发现碧绿的河水确实逆着山势蜿蜒,自东向西流去。后来才知道,这就是当地人说的“马鹿河倒流三千八百里”。
我们常在放学后沿着河岸散步。茶马古道的遗迹就藏在马鹿河河岸边的灌木丛里,青石板上的马蹄印很深,当年马帮驮运的盐、茶就是顺着这条水路进入恩施城区。她踩着那些凹陷的石窝,想象着百年前马锅头吆喝着骡马涉水而过的场景,突然转身问我:“你说河水真的会倒流吗?”我望着她被夕阳染红的侧脸,鬼使神差地说:“遇见你的时候,我的时光就倒流了。”
后来,我们在河边的吊脚楼结婚,窗棂正对着倒流的马鹿河,她总说这河水见证了最不可思议的相遇。女儿出生那年,马鹿河发了场罕见的春汛。她在灶台边熬着姜汤,蒸汽模糊了玻璃窗上的“囍”字。等水退下去,我们带着女儿去河滩捡鹅卵石,她的小脚丫第一次踩在清凉的河水里,惊得她咯咯直笑。
如今女儿已经上高中了,而马鹿河依旧固执地“倒流”着,把我们的青春、爱情和孩子的笑声,都酿成岁月的蜜。听当地老人说,马鹿河是土家族始祖廪君的神鞭所化,故意倒着流是为了告诉后人:“路走不通时,就倒过来想想。”仔细一想,老人说得没错,看似逆势的走向,实则是避开障碍的生存智慧。
后来我调到恩施城区工作,每天清晨总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,欣赏清江的温柔和万千魅力。清江水即便在雨季,也很少见到浑浊的泥沙,当地人说这是因为河床的石灰岩过滤了杂质。
有次在河边偶遇一钓鱼老者,和他谈论生活本真。他指着江心的漩涡说:“你看这水,遇到石头就绕过去,不是软弱,是聪明。”
八百里清江画廊,处处是水与石的对话。腾龙洞的暗河里,钟乳石与流水相击千年,奏响清越的叮咚;蝴蝶崖的瀑布从百米绝壁飞泻而下,在谷底砸出翡翠般的深潭;最险的“三里城”河段,江水在刀削般的峡谷中左冲右突,始终朝着东方奔涌。
我有幸在宜都市三江口看见清江汇入长江的瞬间,碧绿的清江水与浑浊的长江水相遇,形成清晰的界限。船长说,清江水要流3个月才能到东海,但它永远记得自己是来自齐岳山的清泉。
我突然明白,所谓永恒不是固守源头,而是像清江这样带着山间的清澈,穿过悬崖的阻挡,接纳支流的汇入,最终在更广阔的天地里,成为大海的一部分。我们这些从山里走出来的人,无论走多远,血管里流淌的,始终是故乡那条河的温度。
5条河恰似5枚不同的印章,在我生命的宣纸上盖下清晰印记。后河教会我纯粹的快乐,鄢家河给予我探索的勇气,马水河赋予我前行的力量,马鹿河启示我独立的精神,清江让我懂得包容与归宿。它们在地理上或远或近,却在时光里首尾相连,共同构成恩施大山中一条属于我的生命水系。











